关于教育和读书的对话

关于教育和读书的对话

黄敬 久园

一

黄敬（心理学教师，以下简称黄）：昨天到您的家乡给老师培训了。培训结束后，到小镇的街道、小路走一走，雨后的小镇很美，空气很清新，想着您笔下的那些人物，那些已逝去的故人，让这个小镇有了故事，有了历史，有了文化，让这里不再陌生，有一种亲切感……也想象着儿时的您一定在这里度过了难忘岁月……

久园：我家在镇政府北边500米，当年水很多，树也多，现在都消失了。我怀念过去，所以我喜欢树。每个人都应当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即使是贫困的也是美好的。现在则不然，城镇化使社会生活发生了巨变，应试教育也让孩子没有了游戏。我常想，基础教育的首要任务，是给孩子应有的童年。

黄：是的，现在的孩子是“没有”童年的，他们过着和大人几乎一样的生活。

久园：汪曾祺在谈到沈从文时说，一个人能不能成为一个作家，童年生活是起决定作用的。如果童年对生活充满兴趣，充满好奇，一颗心永远为一种新鲜颜色、新鲜声音、新鲜气味而跳，将来他说不定就会成为一个作家。

岂止是作家，我们读艺术家、科学家以及许多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人的回忆或传记，没有一个人的童年不是丰富多样的。如果孩子们的童年只有沉重的课业负担，他们不再惊讶于那些新鲜的颜色，新鲜的声音，新鲜的气味，那么，他们长大后还能成为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吗？裴斯泰洛齐认为，初等教育应是自然教育，对此我深信不疑。只有保护好儿童的天性，使儿童融入到大自然中去，才能释放他们潜在的能量。

二

黄：在培训中，和大家分享您的教育理念，呼吁大家关注儿童的精神教育，老师们很有共鸣。您曾经说过英国的精神教育，很有感触，看了相关的书籍，深感必要，尤其是留守儿童。最近准备给学生编份小报，选了美国总统奥巴马的一篇演讲《我们为什么要上学》，很多话也是您常常提到的，相信会引起学生的思考，更广阔地认识受教育的意义……

久园：奥巴马最近签署了一项教育改革法案《让每个孩子都成功》，从某种角度说是对2002年小布什通过的《“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的纠正。小布什的法案是为了解决美国公立学校质量“低下”的问题，它无疑是受到包括中国在内的国家教育发展的刺激，重视学业成绩，强调标准化考试，颁布以来，争议不断。奥巴马的这个法案很重要，值得注意。

黄：我看到新闻报道了，奥巴马很了不起，这是他卸任前送给美国孩子最好的礼物。

久园：不仅是送给孩子们的，也是送给这个国家和这个国家未来的最好的礼物。曾经，中国孩子的考试成绩让美英这些国家倍感压力，中国（上海）学生首次参加国际中学生能力测试（PISA）就夺得了阅读、数学和科学三项全部第一，对美国人的震撼程度，据说很大。在英国，去年英国人在汉普郡一所中学进行了一个月的“中国式教学”实验，同样引起全世界的关注。但很快他们就会知道，一时半会的考试成绩说明不了什么，考试成绩并不能决定孩子在明天能够开辟什么样的道路。美国密西根州立大学杰出终身教授赵勇，是从国内过去的，对我们以考试为导向的教育再熟悉不过，因此他对小布什的教育改革法案坚决反对。华师大出版社出版了他这方面的专著《迎头赶上，还是领跑全球：全球化时代的美国教育》，你可看看。还有一本更重要的书《美国学校体制的生与死：论考试和择校对教育的侵蚀》，是美国前教育部助理部长、教育史学家、曾经积极推动教育标准化运动的黛安•拉维奇写的。她在这本书中反思说：“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高分数，而是教育学生成为思想成熟、品行端正、有责任感的公民。”“如果我们的学生从学校毕业，仅知道在多项选择考试中如何在四个选项中选取正确答案，而没有准备好去过一种充实的生活，做负责的公民，并为他们自己、他们的家庭和我们的社会做出正确选择，那么，学校的教育是失败的。”

三

黄：您说教育应该根据变化而变化，我想是不易做到的。这需要一个开放的思维方式，能尊重和接纳新的事物，以变化的眼光看待人、事，相信改变的力量。而这不仅仅是教育方面，更源于对人性本质的拷问。

久园：我说的主要指内容方面。如果我们的教育总是一成不变，而世界却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如果我们的课程以及老师因为滞后于这个时代，反而成为阻碍变化的一个因素，那么我们的学生怎么能适应明天的社会？

不仅教育的内容应该根据变化而变化，教育的形式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如学校从无到有，再到将来可能出现的学校社区化，或非学校化社会之类，这些也许很快就会成为我们必须面对的一个东西。几年前马云说，未来，酒吧还是酒吧吗？餐厅就是用来吃饭的吗？购物还要到商场吗？买书只能到新华书店吗？我们都不信，直到我们发现互联网的威力时，大家才半信半疑。

四

黄：今天下午给各班心理委员培训，彼此分享了开学以来的感受和思考，他们的话那么真诚、质朴、感人，表达着对这份工作的坚持和理解。能感受到他们的成长，由衷地高兴，也许他们看上去不是所谓的好孩子，但是一定有一双隐形的翅膀……您能体会那种发自内心的感动吗？就是那种不被表象迷惑、而看到一个人内心力量和丰满羽翼的兴奋和振奋，每个人真的都很了不起！用心发现每个人都有光亮的、丰满的羽翼，这就是人性的光辉吧，正因为此，我们才可以在黑暗中坚信希望的存在，永不放弃！

久园：每个人都是有光亮的，这的确是人性的光辉。儒家讲道，说道不是别的，只是真正人性的实现。实现真正的人性，正是教育的任务。

黄：第二届心理健康周昨天也开始了，学生的表现让人感动，所有的活动都是他们完成。他们自荐担任组长、副组长，还有一个后勤组。他们都是一帮调皮的孩子，现在应试教育评价下不被看好的少年，可是他们真的很棒。谁能说这种参加实践活动而感受到的兴奋不是成功的体验，不是一种优秀品质？评价应该是多元的，应让每位学生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价值。教育也许就是帮助每个人发现自我，发展自我，超越自我。

五

黄：河合的回忆录看了吗？是一部很特别的回忆录。虽是对过往生活片段式的记录，但这些“片段”绘在一起就成了一幅幅连续的画面，让阅读的人仿佛看到一个智慧老人曾走过的人生之路。

久园：河合的回忆录《给未来的记忆》是一本非常值得老师和学生看的书，书中的学校和学生，都是我希望的那样，比如河合描写一所私立大学的校园活动，有各种各样运动项目的大会。河合喜欢相扑，站在外边看了一天。回到家里，妻子问：“你今天干什么啦？晒得好黑。”河合就开玩笑说：“大学嘛，就是会晒黑的地方。”

黄：是的，的确如此！想起您说过学校要成为 “森林似的广宇”，并且一直坚持这样做，我想大概能读懂一点您的理想。

久园：森林似的学校是陶行知说的。他说：“社会即学校，就是要打破鸟笼式的小学校，建立森林式的大学校，把鸟笼中的小鸟放到天空中自由地翱翔。拆除学校与社会之间的高墙，把学校的一切伸张到大自然中去。好的先生不是教书教学生，而是教学生学。”陶行知是很了不起的，他提出的“生活教育”是纠正应试教育的良方。应试教育是中国的“传统”教育，根深蒂固，民国也存在，如陶行知声讨当时的会考，说会考“杀人”，“会考所要的必须教，会考所不要的就不必教，甚至于必不教。于是唱歌不教了，图画不教了，体操不教了，家事不教了，农艺不教了，工艺不教了，所谓课内课外的活动都不教了。所教的只是书，只是考的书，只是《会考指南》！教育等于读书，读书等于赶考。”分明是在批评今天的教育。

六

黄：认真阅读了您写的《中庸的是是非非》，有理解：所谓中庸，就是与环境、与他人、与自己这三者的和谐相处，但并非是消极应对、随波逐流，而是心灵和三者有一个沟通，能以开放的心态看自己、他人和环境；顺其自然、又能顺势而为……有一个小看法：文章标题为“关于中庸的是是非非”如何？没什么原因，就是感觉吧。

久园：关于中庸，我只有一点肤浅的认识。至于标题应否加“关于”，可以讨论。辞达而已矣。有一次朱元璋外出视察，见城门上书“朱雀之门”，因问“之”字何意，答是语助词。朱元璋说，朱雀门不就行了？要语助词干嘛？朱元璋可以当我们的老师，虽然他只有小学低年级文化。我们的语文老师，都有大学文凭，有的指导学生作文，必须符合所谓的要求，结果写得千篇一律，了无生气。

七

黄：读一些文字，安抚心灵、让泪水涤尽一切，再重新上路，历经生命的过程。没有原因，就是会有那一个时刻，像个无家的孩子。推荐您读一篇《生命列车》吧，相信您会喜欢。又想起您曾说过：您不喜欢读一些“心灵鸡汤”类的书，现在我好像明白了一点，有些东西总是“混淆视听”，会让人愈加困惑……

久园：尽信书，不如无书。哪有那么多神乎的心灵鸡汤？如果谁都可以做这样的汤，那么孔子、柏拉图早就被人们忘掉了。

八

黄：今天一天的时间里，把编辑的《心理委员手册》和报纸送给了全校三个年级的大部分班主任，并和他们进行了真诚的交流。提着很重的袋子把所有教师办公室走一遍，真有点累，但心里很高兴，因为所坚持的工作对大家是有帮助的，是有意义的。不过正如您所说：任重而道远。还要继续努力呀！您说过“心理老师是不能坐在办公室里的，要和老师学生多交流”，真的很有必要。不怕你笑，昨天很晚把手册装订好之后，我就在心里想了又想：走进每间办公室，迎着不很熟悉的目光，一一送给不很熟悉的班主任，并介绍心语室的近期工作安排，是件需要勇气的事情，真有点忐忑啊！今天早晨五点多就醒了，心里面鼓励自己：要多突破自己的局限性，多在不熟悉的人面前真诚表达。

久园：最好的鼓励来自自己。不过我还是鼓励一下你：做得好！《心理委员手册》，名字不好，好像是上个世纪起的，不能起个21世纪的书名吗？绿色课堂，是要让老师知道，课堂不仅是老师的，更是学生的；心理教育，也要让学生知道，要让我们的生活更加快乐，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并为我们的学习提供帮助，就应当学好这门课程。他们也会喜欢这门课的。现在不光是学生，包括社会，对心理教育的认识还不够。心理学研究的主要问题，就是个人与世界的关系，对学生而言，处理好这个关系，其重要性不亚于学好任何一门课程。

黄：“最好的鼓励来自自己”就是“自励”吧，对人的生存与发展很重要。谢谢您的鼓励，重要人物的信任对人的发展同样重要。您这样说后，考虑了一下，还真觉得名字需要改，但到底改什么呢？我会好好思考。“绿色课堂”，很喜欢“绿色”，是生命的颜色，是宜人的颜色，是健康的颜色…… “绿色”是很好的意象，让人舒心，向上，沉醉……

九

黄：翻看很久以前读的书，里面有一句话：绘本里面有声音和歌声……以前读时不怎么理解，还有疑问。现在仿佛明白了。由此我想起您写的一篇文章（关于李黼的），您的那篇文章里就有音乐，有画面，有歌声，有情感，有思考，仿佛一下子由喜欢那篇文章重新认识了文言文的风采，那就是含蓄、韵律、画面、诗境、哲思……也许您不会相信，就是被那篇文章的语言风格深深吸引，让人有拔剑而起的英雄气概……也是您的那篇文章，让我感受到了语言美的魅力。曾经和您说过，那是适合大声朗读的文章，让人有一种侠骨无畏的英雄的感觉（可能和我初中时爱读武侠小说有关），像一首歌总回荡在耳际……

久园：相信或喜欢有时是“移情”在起作用（在你更多的是因为“共情”）。如你一下喜欢上了绘本，而且是真的喜欢，但是你要知道绘本并不会如河合所说二十一世纪它将越来越重要。重要的不是绘本，而是美丽的天空，清新的原野，纯真的心灵。绘本只是代表它的一个原型存在。

黄：您对绘本的解读，让我突然明白以前那些无意识想法和行为。就如您所说，绘本只是一种原型的表达：美丽的天空、清新的原野、纯真的心灵——原来我一直渴望的是这些，让我对自己的认识更多了。其实这岂止是我，我、我们、所有人不都如此吗！

也许绘本只是一种形式：用优美的画面和简洁的语言把人带入自然纯粹的世界。

还可以有很多，比如您的绿色的长有各种树木的校园，就是一幅自然的画面，而写有文字的石碑、路牌，各种建筑、广场、园林的名字……这些就是最好的物语。

尼采说：真正的哲学家从不是来自学院，而是来自人间。这话说得太对了，您就是这样的校长！

您关于“共情”“移情”“原型”的认识很独特，真是要多学习、请教啊！

十

黄：有一天一个来访学生说莲花是佛的表达。来访学生对我说：我们学校很多学生都是荷花，不要只看到表面的淤泥，其实每个人都是荷花。

有一个女生的自画像是“荷花”，她说：从小就喜欢荷花。有一段时间她一直说：要从重点班转到实验班，原因是实验班学习环境更好。有一天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安心留在原班级，因为我就是一朵莲花，在这儿挺好。

还有一次给小学语文老师培训师德。其中说到所谓的师德就是一种行为：给孩子一个拥抱、一句鼓励、甚至一个温暖的眼神……这些可能教不出一个大学生，但也许会拯救一个人、一个家庭……这绝不是夸大，没有获得爱又怎有能量传出爱，更不用说共情能力了。

您说，这是不是您说的“通”呢？

久园：你举例的两个学生，从佛的知识上说每个人都是莲花，感到我们的学生很了不起。我每次和学生谈话，都有这样的感觉，感到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比我们强得多的人，我为他们感到骄傲和自豪。可是我们有许多老师总是不放心学生，总是认为学生这也不懂，那也不会，总想多讲点，或者自己多干点，一方面又说我们的学生缺乏自信。如果是这样，学生的自信和能力什么时候才有？

你在报告中讲师德问题，认为给孩子一个拥抱，一句鼓励，一次温暖的眼神，也许会拯救一个人，是对的。这就是孔子说的仁。仁是可以实践的道德，不是用来讲大道理吓唬人的。至于“通”的问题，“通”有两个意思，其一是不阻塞。《周易》说“风行水上，涣”，风在水面上行走，能不顺畅吗？其二是知变，不僵化，不认死理，不必，不固，不我。这是孔子强调的。“通”的反面是“泥”， “泥”是不能“致远”的。

黄：您说的“通”真好！不必，不固，不我，而我还真是如您所说“不通”，这表现在学习、工作、生活各方面，所以常常才会跌跌撞撞……您说过“通，就是思想的无障碍，如水之流淌，风之吹拂”，现在我好像明白了一点。

十一

久园：教育的全部奥秘在于爱学生。但是，如果教育不能创造一个令人欢畅的氛围，再好的良苦用心也会大打折扣。只有建立友好的、平等的、民主的，可以毫不费力进行对话的师生关系，真正的教育才会发生。

黄：的确如此！

一篇研究：有人对一百多位老师做问卷调查，其中有一题：你爱你的学生吗？有四个选项，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老师选择“爱”。然后又对这些老师所教的学生做调查，其中有一道题：你觉得老师爱你吗？百分之九十的学生选择“不爱”……

给全县部分老师培训时，有一判断“所谓尊重，就是接纳一个人的优点和缺点，甚至是一些不合理的、愚蠢的想法和行为”，很多老师说“错”，这其中也包括“成功教师”。

这些其实反映了一个人的人性观。想起民国初期英国医学博士、教授梅腾更先生，七十多岁的年纪在我国创办“西医医院”，每天早晨亲自查房，和病人交谈。一次一个四五岁的小患者突然对梅老先生鞠躬，梅老先生也赶紧弯腰鞠躬。没有年龄、身份，什么也没有，只源于“人”的存在……这就是尊重！梅先生对医德的理解是三个“H”：

head（头——知识）

hand（手——技能）

heart（心——仁心）

对于我们老师的要求也是如此吧：专业知识、教学技能、仁爱之心。

没有爱就没有教育，教师对学生的爱是师德最重要的表现。

十二

黄：即使生活在同样的环境、同一父母所生，不同的孩子感受也可能完全不同。因为每个人都有内心世界的“微环境”。因此对一个孩子是“天堂”一样的地方，对于家庭的另一个孩子则可能是“地狱”。环境有时是人的主观感受。客观环境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人的主观感受。所以当你为一个人流泪的时候，他可能正在微笑……有一段话与您分享：真正的无私并不是予人财物，而是放下自己的预设、价值评判、世俗的好恶，不焦躁地做判断下结论，静待自己的心与他人的心在灵魂深处发生共鸣……在读一本很棒的书。

十三

黄：上午谈到“改变”， “改变”是很难的事。我们的工作就是帮助促进“改变”的发生。“帮助”的表达方式很多，很多时候真诚说出自己的“无知”就是一种“帮助”。对于当事人来说的“改变很难”可能意味着“接纳不能改变的现状”，对于我们来说“相信改变的存在”是一种信念，正是因为信念的存在，希望才存在。存在主义心理学提出并实践这一理念。一种“理念”成为“信念”，非常重要！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信念。拥有信念的人，才会踏实、从容生活在世上，不随波逐流、不忐忑不安，能够自得其乐。无论任何时候，相信改变的存在，相信改变的力量。纵使遭遇挑战，也要坚信那只是一种考验。而真正的东西欢迎一切考验。

久园：你说得非常好！存在主义本质上是很虚无的，但是它的这个观点很好，相信改变的存在。改变能带给我们许多积极的因素，所以，萨特才说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是对人生充满希望的乐观主义哲学。

黄：谢谢您的肯定和鼓励！存在主义心理学脱胎于存在主义哲学。有人说哲学是心理学的妈妈，还真形象。很想为自己的信念寻找哲学依据，所以在深层心理上认识自我，不断的反思。无论是工作实践或者生活，这都很重要，而渐渐比较认同存在主义心理学，也许与我的生活经历有关吧。

十四

黄：选择什么学派作为自己的信念依据，不是因为它正确，而是因为它适合自己。或者说它是一面镜子，能鉴定自己做出的判断，所以才选择了它。人在做事的时候，需要用某种方法把自己的“存在”对象化、客观化，也许明确自己依存的学派，对象化、客观化这个过程更方便一些。但要注意不要拘于某个学派，否则容易视野狭窄、甚至削足适履。

久园：你说得很对，学术就是这么展开的，但不能画地为牢，否则学术就不发展。即使是诸子百家时代，各派看起来泾渭分明，但在那时也是互有渗透、互相影响的。学生们可以自由地听课、辩论，最后选择认定的价值，终生追求，才有思想的繁荣。

黄：是的，所有的学派都基于人为的划分，而实际上世界却是完整的，这就要求我们拥有一种开放、自由、思考的态度。而您是拥有这种态度的人！

十五

黄：最近到乡镇一所中学去培训，在校园里走一走，那些高大的梧桐很美，只是感觉梧桐的美和校园的落寞不协调。单论这些有历史感的梧桐，这个学校一定有很好的“过去”。

久园：是的，这个学校是三十年代建校，有过许多传奇。我刚工作时它的大树还有很多，十多年间，砍伐殆尽，连郭沫若题写的校名也丢失了。学校就是这样衰落的。有人说，一流的学校长藤，二流的学校长树，三流的学校长草。在向一流学校迈进的过程中，任何置身其中的人，都应当做一个守护者，而不是破坏者，惟其如此，一流才能实现，文化才能建立。什么是文化？文化实质上是一种关怀，这种关怀不仅体现在人上，也体现在物上。

十六

黄：星期天在书店买了几本书。其中有一本林语堂先生著的《老子的智慧》。读得似懂非懂，有点不知所云。还有萨特写的自传《文字生涯》，很棒的书！书中的句子“用不断的创新把自己从虚无中解脱出来”，“每时每刻都是我的不断再生”……真好啊！近来很喜欢读自传。读了卢梭的自传性质的书《忏悔录》《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有很多感慨和思考，不知您如何看待。

久园：这几本书，我在二十年前看过，都已经忘记。林语堂的《老子的智慧》我没看过，你说读得似懂非懂，不是什么问题，中国古代哲学，本来就是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你读书多思考也多，这很好，我没有你读得深入，而且只能记住一些“有趣”的书。我是属于“读书乐”的那种。真正要读有所得，读书还是很苦的，是要“啃”的，比如你上面提到的几本书。

黄：嗯……有点不同想法。您用“啃”很形象、很恰当，但不“苦”。因为“啃”让你获得“营养”，让你成长，是快乐。就如你在路上行走，遇见一个人，这个人穿越时空和你有共鸣，你体验到的是理解的快乐，虽然旅途会辛苦一点。经典之所以经得起考验，也许就是缘于对人类最深处的情感的理解，越是浮躁的年代，人越需要这些。书就是一种载体，可以唤醒或者遇见或者温暖心灵深处的自己，在那里找到慰藉、救赎、理解、升华。我读这几本书，缘由是在工作中，对自我和各种理论产生的困惑，我想寻找答案。而读自传性质的书让我能更感性、具体的理解这些伟大人物的内心，从而更好懂得他们提出的理论，以期解答自己的困惑。

十七

黄：读冯友兰的书，他谈到人生的境界问题，有四个层次： 1、自然境界。孩童是处于这一种。2和3是功利和道德境界。世人多归于这一层次。4、天地境界，即是有一颗宇宙的心（或曰天地的心）。很少人能达到这一层次。孔子即是达到者。从某种意义上说，孔子是一种信仰，他是宇宙的使者，其思想是“普世真理”。

久园：像冯友兰这样的人，也只是达到他说的第二境界，还没有到第三个境界，和最普通的人，没有本质区别。观冯氏在“文革”时期的种种表现，全无一个受人尊敬的学者应有之人格，可见行比知难得多。最近有位教育官员说绝不让传播西方价值观念的教材进入课堂，决不允许教师在课堂上抱怨发牢骚，有人批评他搞政治投机是无耻，话虽重了点，但是如果我们的眼光、胸怀只有这么大，中国教育能走多远？冯等的学问与他们进入的境界无关，所以不要盲目崇拜知识抑或人。孔子也不要神化了，没有神，有神就会出问题。

黄：我赞同您的观点，而对于孔子，他绝不是神话世界里的白胡子老爷爷，他来自人间——尘世的人群当中。阅览他留下的话语，只觉得他是风趣幽默、可爱可敬、还有点“小怪癖”的老师和长者，散发着生活的气息，这是来自人间的味道。

久园：冯友兰所说的人生四境界，它前面的三个层次是西方的观点，后一个是中国的。中国人谈人生境界的有很多，精辟的也多，要么大得很，要么模糊得很，这是中国文化的弹性和包容度很大。中国古代有境界的人很多，有的很有名，但更多的是一些无名的处士，这些人往往行胜于言。

十八

黄：真羡慕您可以亲手种树，仿佛这样才能真正感受到春天和生命。很多年没有这种经历了。

久园：你种树的愿望其实不难实现，很多事情就像种树一样，不在于它有多难，而在于能否停下脚步伸出手来。许多人不能做到这一点，结果往往一事无成，这是一种心理障碍，也是一种行为习惯，这是失败的教育的一种表现。我希望我们的学生不是这样。

十九

黄：每个人都是有使命的。每个人的使命都是一个传奇。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即使有的人的使命就是“活着”，而活着就已经了不起了。因此，所有的生命都应该被尊重！而平等、和谐而有尊严的活着是所有生命的特权，从生命诞生之日起……

二十

黄：放假又重新看了日本动漫大师宫崎骏的几部作品，每一次都有不同的体会。他的动漫作品多以女性为主人公，有人说他女权崇拜。也许与他的生活经历有关吧。他创造的故事总是温暖人心又引人思考。一个人的优点和不足只在刹那之间。一个角度看上去的不足，在另一个角度就可能是优点。其实也可用“特点”来描述，而“特点”有可能是一个人的“特色”。而“特色”就是一个人的个性。有个性才能有创造性。而这多需要理解、尊重、包容啊。

久园：是的。但要知道有个性的人才会强调个性，有思想的人才会强调思想。平庸只会要求平庸。教育只有去平庸，去统一，去标准，才会有独立之思考，自由之心灵。

黄：想起与一个高一女孩聊天，她的话很有意思：我是一本书，岂是读了几页就能读懂的？不是我难懂，而是我都不知道我这本书开始在哪里，意义在哪里，我一直在努力寻找，为我的书注入意义。我迷失过，悲伤过，也快乐过，而今我的书还在继续……多有趣的表达啊！多特别的女孩啊！坐在她对面，感觉如沐窗外朝气蓬勃的春天，生命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活得多热烈啊！

久园：成长是个复杂的过程，有快乐，也有烦恼甚至痛苦。特别是高中阶段，我说过“人生关键高中始”，因为这一时期是学生个性形成，自主发展的重要阶段，但由于高考的原因，这个成长的过程被压缩了，也变得枯燥了，高中的学制如果能改为四年会更好。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努力把这三年变得更快乐、更充实、更有意义，如你所说，让我们的学生都有春天般的朝气。教研中心正在修订我们的校本教材《高中生涯规划》，学生要学会对自己的兴趣、特长、能力进行自我认识，学校要帮助他们培养出一种积极的态度，建立信心，锻炼本领，学会对未来有一个展望，关键时刻表现出勇敢和果断，而不是过于依赖别人的指导。

二十一

黄：最近给高一、高二、高三的学生上课和进行个体辅导，感觉他们的变化很有趣：高一稚气未脱，高二貌似“老道”，高三时仿佛突然长大了，会感慨“恍如隔世”。面对高一、高二一起牵手的男孩女孩，会笑着说“小孩子，幼稚”。请高三的学生对学弟学妹说一句话，多半说“好好学习，毕业并不是遥遥无期”。高三的他们真的长大了，学会为他人着想，学会独立，学会憧憬，学会珍惜……迎接高考是他们走向成人的纪念，就如有同学所言：仿佛过了那道坎，我就与“年少轻狂”说再见了，真是不舍和忐忑啊，茫茫人海当中，什么才是我安身立命的根呢？！在发展心理学上青少年的这种阶段被称为“自我同一性”时期，这当然也是一个哲学命题，即“我是谁”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是需要耐心、信心、时间和努力才能够解答的吧。

久园：你对三个年级学生的观察很仔细，是这样的，这样挺好。

对绝大部分高中生来说，迎接高考不仅是“唯一目的”，而且是“终身大事”。高考就是他们的“成人礼”。去年CCTV9制作了一个纪录片《高考》，一共有6集，非常好，是这个时代的真实记录，但我始终没看完，看不下去，感到很悲哀。为那些“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学生悲哀，为同样日复一日付出全部心血只为那一天的老师悲哀。就像网友评论的那样，在高考的体系下，“那些本来应该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这个世界、更好地生活的知识，却在这部纪录片里表现出如此阴暗的一面”。除了网友痛斥的那种“落后的味道”，我从纪录片里还看到了教育的不公平有多么严重！它们都让人深感不安！这些极端的情况，只有上世纪1990年代前后的中考时出现过，其摧残人性的行为，到了疯狂的程度。

                          二十二

久园：2014年度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中村修二最近在东京的驻日外国记者协会举行记者会，抨击了日本的教育制度，称大学入学考试制度非常糟糕，中国和韩国也都如此，所有高中生的教育目标都是考入著名大学。他认为亚洲的教育制度是浪费时间，年轻人应该学习不同的事情。

中、日、韩三国都是以应试主义和学历主义闻名的，这势必要拉长高中生每天在校的学习时间，而以中国学生每天的学习时间最长。中村警告说，学习时间过长，意味着复习时间所占比重过大，其结果是学生的想象力、创造力逐渐被扼杀。

中村说，当今社会需要的是具有创造力、充满好奇心并能自我引导的终身学习者，需要他们有能力提出新颖的想法并付诸实施。不幸的是，如今的教育完全忽视了人与人之间异常美妙的多样性与细微差别，而正是这些多样性与细差别让人们在智力、想象力和天赋方面各不相同。

二十三

黄：读一本书，有一句话很有趣：“我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狗”。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政治家罗兰夫人所言，梁启超说她是近代世界第一女杰。她在临刑前对自由神像还说过一句话：“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进行。”……

久园：罗兰夫人的话太悲观了，越是善良的人越容易悲观。然而不幸的是她的话还是一次次被历史验证。以自由的名义进行罪恶的活动，最臭名昭著的例子是二战时期纳粹德国在集中营门口挂的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劳动带来自由。”还有的罪恶连自由的幌子也不要了，在我们的一个邻国，只要提出不同的意见就会面临生死的危险。所以我建议你看看《一九八四》《动物农场》之类的书，对你研究心理学有帮助。博士们只看弗洛伊德或荣格是不够的。

                            二十四

黄：星期六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慢慢读有一种沉静的美。心融在诗里，诗沉在心底——想想以前错过多少宝贝啊！外国的心理学讲各种放松，也只是放松，而读古诗岂止是放松？还有进入空明、微妙的境界的感觉。

诗由心生。王维李白他们的诗就是其心灵的歌。想必读完一个人的诗就懂得了一个人，很期待可以通过诗和古人有一段会心时刻。他们的灵魂一定就藏在诗里。

比如，只有静的人才可以写的诗：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只有充满想象力和无比天真的人才会说：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多羡慕古人的纯粹浪漫啊，无论怎样的经历都能化为或悲或喜，或伤或怨的诗篇。这是真正的“诗意的栖居”。

久园：《唐诗三百首》选得好，所以才流传不废。古文选得好的有《古文观止》，学生能把这两本书熟读领会，语文自然就学好了，人生的底子也打好了。

《古文观止》中最后一篇是《五人墓碑记》，这五个人都没有什么知识学问，但是读过《五人墓碑记》的人，没有不对他们肃然起敬的。所以我说知识不是最重要的，培育高尚人格、具有正直的品质才是最重要的。

培养浩然之气，是孟子的教育。

                             二十五

黄：今天我们有一个5·25校园活动，同学们从准备、组织、执行，是如此认真和投入，让人感动。我们今年安排的活动之一——“爸爸、妈妈，您在他乡还好吗”，源于最近咨询中听到的故事：母亲节来了，对在外务工的妈妈说一句祝福的话，却是那样难以张口，妈妈一直在外务工，已经仅仅只是概念上的妈妈，没有情感上的体验和温暖……听了很心酸。

我打电话给这个“概念上的妈妈”，说起她孩子的这些想法，这位妈妈哭了很久很久。这个活动很多同学都参与了，看着孩子们趴在那里写出对父母想说的话语，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在这样一个资讯发达的时代里，世界上最亲的人却那么疏远……

书写文字寄托思念的“书信时光”在这个时代里是最昂贵的了！今年的活动多是体现“书写时光”，就是想给同学们一个和内心交流的机会，一笔一纸就是简单的幸福时光……

简单的幸福时光还有就是身边的人、在意的人平安、健康的生活着、工作着……今年的活动的主题是“爱自己 爱生活 爱自然”，也送给您，敬爱的校长先生……

久园：活动我看了，很好！因为活动，才有自我，学生才能更好成长。所以我不断说多搞活动。活动也是课，是最典型的绿色课堂。还有社团，我们成立了四十多个社团，包括你们的心语社，有专项经费保证你们开展活动。外面有人批评我：“社团是干什么的？要社团有什么用？它能帮助学生考上大学吗？”这一类的话还有很多，我都不管它。我在今年开学工作会议上说：“放平心态办教育，坚持理想办教育。”放平心态，就是要静下心来教书，不急功近利；坚持理想，就是要坚定信念育人，不随波逐流。

黄：是呀，功利化已经把教育的本质驱逐了。在这个形势下“坚持理想办教育”几乎是打一场战争，需要真勇气，以及产生这种勇气的信念。要坚持啊！

二十六

黄：常常有一些来访的高中或初中学生谈早恋的话题。当他们打开心扉讲述懵懂的情感纠葛时，很难一概而论，简单说教。有一次一个高二女生来心语室说起这个话题。她说她曾去过您的办公室和您聊天，并问过您对高中生恋爱的看法，您的回答很有趣：早恋仿佛是天空中飘浮的一朵云，它看上去很美。天空中的云是千变万化的，有时会随一阵风散去，无影无踪；有时会化成一场小雨，打湿地面。但无论怎样，云终究只是云，你能把它抓在手里吗？

很赞同您的这种表达。是呀，千变万化的青春里，是盛不下太多道理的。有时，也许静观其变，因势利导更合适。

久园：我是说过这样的话，只不过没有学生说出来的好听。中学生恋爱是青少年在成长过程中出现的正常现象，如果认为它不正常，也要知道青春期的正常是通过不正常表现的。对于这个问题，几十年来我们都采取禁止的态度，有位老师还给我写了十几条“严防严治”的建议，我看了之后对他说，你不能提出一些不同的建议吗？比如开展性教育之类。

禁止学生使用手机的建议更多，其中有建议我学习毛坦厂把学生的手机搜查出来后直接丢到水盆里的。我问他，除了没收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手机难道只会玩游戏吗？不会学习吗？不可以和家人通话吗？

我们总是习惯于禁止，习惯在学生面前表现出一种简单的、甚至粗暴的态度。至于效果则几乎没有，有时还适得其反。

二十七

黄：有报道说教师的心理健康水平仅次于消防员、警察和货车司机。从我接访的情况看并非夸张。超级学校的教师情况更差。老师无暇顾及自己，而不顾及自己的人，你让他如何顾及每一个学生？

久园：学校规模过大，不仅影响教师的心理健康水平，也严重影响学生的健康成长。这个问题国内外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大规模学校学生享有的教育关照度低，教师职业倦怠现象严重，行政管理僵化，校园安全隐患多。此外，还与辍学率升高，学生学业成绩下降，师生关系、学生间人际关系水平下降，学生社会行为恶化等方面存在关联。

我一向反对办超级高中，现在许多人讽刺毛坦厂中学是“亚洲最大的高考工厂”，每年仅参加高考的学生就超过一万人，被高考掩盖的问题层出不穷。实际上我们比它好不了多少，我们到现在还有6300个学生，400多教职工，有没有学生湮没在人海中，不被重视？有没有教师，特别是青年教师，正面临困难而我却不知道？肯定是有的，所以我常常感到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校长。

二十八

黄：今年安徽的高考作文题看了吧——《蝴蝶翅膀的颜色》，被网友视为史上最奇葩的作文题。还有2012年的作文题《梯子不用时请横着放》，不知你看了会怎么想？

久园：这让我想起当年独霸天下的高考复习资料“黄冈密卷”。“黄冈密卷”因为题风诡异，“几乎让人做一次疯一次”（网友评论）。还有连续几年的高考数学命题太难，及格率甚至只有百分之十几，对学生的打击和伤害是非常严重的。我在考点巡视的时候，看到不止一个考生离开考场时伤心地哭起来，心里比学生还难受。为什么要这样，值得反思。

黄：这是应试教育的特点决定的。应试教育之所以能代表现阶段中国的教育，离不开高考这个“指挥棒”的指挥。

久园：可以这么说。因为有这个“指挥棒”，这么多年来，素质教育、课程改革都举步维艰。教育部基础教育课程改革专家工作组组长、华东师范大学的钟启泉教授有一次在会上很激动地说，抵制课程改革的首先是中学校长和所谓的名师。钟教授本来是很斯文的，但那会儿却是非常气愤的表情。中国教育有个令人不安的“钱学森之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或者最好从另一个角度追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没有教育家？”没有人深究这个问题，我们的学校还是继续抓应试教育，社会还是用高考来评价学校“质量”的高低。我们有的是专家，但绝大多数是高考专家，怎么复习，怎么训练，出了很多“纠错宝典”“模拟”“仿真”的书。《儒林外史》中马二先生卖的也是这类书——《历科墨卷持运》，我们在很大程度上只是马二先生，甚至不如马二先生。我们没有想过要做教育家，或者像教育家那样思考。没有教育家，怎么会有杰出人才？

黄：所以您说教育必须“转型”，现在还看不到这个迹象。

久园：应试教育瞄准的是高考，高考本质上是资源的竞争，再具体一点讲是生源的竞争，所以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生源大战一年比一年厉害。就因为在当下，没有“优质”生源就没有高考，也没有名校，一般学校再努力也不行，造成学校之间发展越来越不平衡。所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抢生源甚至垄断生源，不是抢的对象的，不会重视，农民工的孩子，连上学都困难，导致教育生态越来越恶化。教育“转型”的问题到了不考虑不行的时候了。

                           二十九

久园：莫言在今年“两会”上建议，中小学“633学制”时间太长了，应从12年改为10年。莫言认为12年时间太长的理由没有说，但却使我想起勒庞在《乌合之众》一书中引用泰纳《现代政体》中关于教育的评论：“在儿童期、少年期和青年期这教育的三个阶段，如果从考试、学历、证书和文凭的角度看，坐在学校板凳上学习理论和教科书的时间太长了，而且压力过重。即使仅从这个角度看，采用的办法也非常糟糕，这种制度是违反自然的，是与社会对立的。将实际的学徒期过多地延长，我们的学校寄宿制度，人为的训练和机械灌输教学，功课太多，不为以后的时代考虑，不为成人的年龄和人们的职业考虑，不为年轻人很快就要投身其中的现实世界考虑，不为我们活动于其中、他必须加以适应或提前学会适应的社会考虑，不为人类为保护自己而必须从事的斗争、不为了站住脚跟他得提前得到装备、武器和训练并且意志坚强考虑。这种必不可少的装备，这种极其重要的学习，这种丰富的常识和意志力，我们没有学校教给法国的年轻人。”勒庞在注释中说，这是泰纳最后写下的文字，它们令人肃然起敬。勒庞认为，从上小学直到大学毕业，一个年轻人只能死磕书本，他的判断力和个人主动性没有任何用处。受教育对于他来说等于背书和服从。勒庞引用法国的一位教育官员的话说，学习课程，把一种语法或一篇纲要牢牢记住，重复得好，模仿也出色，这实在是一种荒谬的教育方式，它的每项工作都是一种信仰行为，也就是认为教师不会犯错。这种教育的唯一结果就是把自我贬低，让我们变得无能。

                           三十

黄：最近配合省教育厅做新高考改革背景下普通高中课程改革情况的调研，重点调查选修课开设情况和走班教学情况，发现各个学校都做得不好或者只是形式，有的连走班教学还不是很清楚。开展这项工作为什么这么难？

久园：走班教学在欧美国家中小学校是非常普遍的教学模式，学生上课不是老师走进教室，而是学生走进老师的办公室。学生没有固定的教室，只有老师的办公室是固定的，学生上什么课就去找教这门课的老师。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们为学生提供了丰富的选修课程——一般会开设一百多种课程供学生选择，有的更多，以满足学生不同的兴趣爱好，培养学生的专业技能，促进学生个性的发展。

我国普通高中课程改革搞了十多年了，实际上是学习欧美国家的做法，但为什么一直没有实质性进展？还是因为我们的学校和校长们都认为，搞这个东西，跟高考非但没有关系，甚至还影响高考，而这个后果是很严重的。

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是课程改革的坚定支持者，尽管做得不好，还是顶住压力坚持做。有些选修课开得还是很不错的，你们的心理教育更是在全市有名，走班教学就是这样的。

三十一

黄：“树”在心理咨询上有丰富的涵义。我常常也会用它来理解来访者。它是有很深刻的生命意象。树是生命的原型。教育者要有一颗培育植物的心，只有把这株植物培育好了，才是一个真正的教育者。河合先生曾建议教育者要在心中拥有一株植物的意象，很有道理。而您的心里又岂止一株植物的意象呢……

三十二

黄：世人会在风沙侵袭地带建防护林，会在下雨天撑一把伞，在寒冷时穿暖衣。却不知道在自己的心中设一“隔离带”，隔开伤害，免得让心灵裸对，并深陷囹圄。其实可以有“隔离”，比如植一片“树林”……

久园：什么隔离带？为什么要设隔离带？《中庸》说，君子素其位而行，无入而不自得焉。设隔离带，把自己保护起来，不如安然面对。我们已经培养了太多的脆弱的心灵，各地都发生过学生跳楼等极端事件，以致衡水中学把整个教学楼都用铁窗封闭起来。这里面不仅仅是因为高考的压力，还是学生抵抗挫折和抵御伤害的能力缺乏。给学生提供完整的教育，学校、家庭以及社会都有责任。

三十三

黄：教师节来了。想起自己曾经的很多老师，也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学生时代。我现在也是一名老师。如果我遇到以前和“我”一样的学生，如何做会更好呢？

小学时，“我”会很爱很爱我的学生们，因他们纯真的脸和水晶般纯洁的心。我会给他们讲故事，带他们去自然的怀抱里撒野，和他们一起欣赏音乐，看夜晚的星空，捕捉萤火虫的光亮，我还会和他们一起把心中的美好唤醒……

初中时，我会是一位知心的朋友。我们互相信任，欣赏，鼓励，一起唱摇滚，一起品武侠，一起流泪，一起微笑，一起梦想，一起成长……

高中时，我希望我是有人格魅力的“我”。虽然我的学生知道我有缺点，有短板，有怪癖，有无知，有失控，有情结。但他们依然在心里把我称为“魅力老师”。我还希望我是一部打开的教科书，以此让我的学生明白学会辩证看待万事万物是多么重要，能不盲从，要有想法。并且不尽信“教科书”，有独立的思考和自我，勇敢走向远方……

大学时，我希望我没有被名和利完全束缚。我还能备课，我还知道我学生的名字，我下课时走的不那么匆匆，我希望不靠点名就能把学生吸引到我的课堂，我希望我的课成为学生每周的期待，并成为他们大学的美好时光。他们口里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但他们心里把我当成老师。我希望他们毕业还记得在教师节给我祝福。我希望我曾经给他们带来光亮和希望……

但，其实，我依然是学生……

在“人间”这所学校里，我希望我可以成为最虔诚的学生。向美妙而神秘的自然学习，向丰富而不复杂的人性学习，向优美而又浸润内涵的艺术学习，向痛苦学习，向孤独学习，向脆弱学习，向纯真学习，向简单学习，向阅读学习……还有向生命中真正能称为“老师”的人学习！

三十四

久园：张维迎最近有个谈话，他说，其实创新说到底就是自由。所谓“新”，就是与众不同，就是大部分人不认同。只有你在那里“胡思乱想”，才会有创新，你不会为了你的想法去冒险，就没有创新。创新什么时候才出现？是思想最自由的时候。包括我们关注的教育，我相信一个国家的国民，特别是我们的大学生，我们的学者，当他们有一颗自由的心的时候，才真的会有新的想法。

张教授有许多“胡思乱想”的言论，都有一定道理。最近网上还有一篇《国内教育改革的十大矛盾》，其中说：政府和教育主管部门一方面大力推动学生学习减负，另一方面依旧高举高考指挥棒不动摇；一方面强调培养学生的创新意识和创新能力，另一方面却总是用唯一答案和统一思想禁锢学生的独立性思考和审辩式思维；一方面强调依法治校，建立现代学校制度，另一方面来自各级各类行政管理部门的指令性红头文件根本停不下来。等等。说的也是“自由”的问题。

与“十大矛盾”同时发布的还有一个新闻，说匈牙利教师和支持者们13日在布达佩斯国会大厦前的科舒特广场示威，要求彻底改革目前的教育体系。这些人认为，目前匈牙利的教育方向是错误的，要求减少行政负担，给予教育更大自主权等等，也是讲“自由”的。

从上面的三个材料，是否可以得出这样一个观点：教育现代化，说到底就是“减少行政负担”，就是“自由”呢？

三十五

久园：经常有学生问我：“您最崇拜的人是谁？”去年我回答是南非前总统纳尔逊•曼德拉，他是自由与和平的化身。现在，你也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想还有一位，那就是刚刚去世的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一位极具世界眼光的人。我读《李光耀观天下》等书——是从网上买到的复印本——明白了为什么新加坡能够成为世界上治理最好的国家，而且是世界经济的中心。这样的国家必然有完善的教育，我看到新加坡教育部写给学生家长的一封信，印证了我的想法，读到这样的信，真是让人激动不已——它是我看到的最好的教育宣言：

“人民是我们最珍贵的资源。每一位公民都很宝贵，也有他独特的贡献。每一个人都能通过教育充分发挥他的潜能，利用他的才华和能力，使社群和国家受惠，并过着充实惬意的生活。

“每个孩子都必须鼓励，尽其所能完成教育制度下的课程……。教育制度必须有伸缩性，能够配合在身心、情感和社交方面不同程度的发展。

“每个孩子必须学习对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不论做什么事都尽全力做好，并珍惜和尊重正直的工作。

“教育使我们吸收技术和知识，并培养正确的价值观和态度，从而使个人的生活、国家的生存与成功都能获得保证。我们必须学习自力更生，同时又能够和他人紧密合作，我们必须保持个人的竞争力，同受又具有强烈的社会意识。我们的思想和见解必须有伸缩性，以便能够不断适应迅速发展的世界。我们必须有坚定的道德观，才能在价值观转移的世界里认定方向……”

                            三十六

黄：今天听您和张晓明老师谈关于学生阅读书目的问题，感到您是一个开明和开放的人。我也发现有的学校向学生推荐的阅读书目或“必读书目”里的一些书，等于是硬塞给学生的，而学生喜欢的书反而没有。是不是因为我们太注重“教育”了呢？

久园：注重“教育”是对的，但“填鸭式”是没有“教育”的。推荐书目本身就是一种引导，如果推荐的书中有“假大空”或“高大上”的东西，学生就不会喜欢。

真正“高大上”的东西学生也会接受的，比如我说学生要看“三大宣言”——《美国独立宣言》《共产党宣言》《世界人权宣言》，对人一生的影响都将是很大的。

三十七

黄：读书到“历史观”部分，不解。“历史观”是什么？不同的人、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历史观”不同，主要是受什么影响？我们的历史观是什么？它受“哲学观”的影响吗？与“哲学观”是什么关系？什么是“哲学观”？

久园：你提的问题不好回答。许多问题都是不好回答的，而我们习惯于给出所谓正确或标准答案，这样的答案往往靠不住。正是因为不同的人，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的历史观不同，所以“我们的某某观是什么”既不好回答也不是好题目。

中国文化的理想状态是和而不同，或曰求同存异，就是同中有不同，虽然不同难以做到；西方文化是在不同中求同，虽然同难以实现。这是中西方文化的差异。因为差异使得理解不同，所以最好就像你说的，不要以现有理论否定我，也不要以固有理论判断人，判断学生回答的各种各样的问题。

黄：是的。一段时间里，我想“和而不同”中，“不同”容易，且理所当然。而“和”很难。所以被求“和”而困。但渐渐的，我又改变了想法。我想“和”看上去容易一些，而“不同”很难。其实我们需要“和”，更需要“不同”。

三十八

黄：今天读了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中的《月夜朦胧》。他的文字简洁、凝练，仿佛字字都雕刻了一般，字里行间弥漫着通透和美。

久园：樱花与和服是日本的象征，也是产生这类文学的源泉。德富芦花的散文词采优美，色彩斑斓，正是从日本古典文化所蕴含的人与自然非常和谐的氛围中“染”出来的。芦花又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他是要通过优美的或哀婉的描写来实现他的主张。在他那里，自然与人生完全是一回事。

三十九

黄：下午在书店买了三本书，其中很喜欢的是《朱光潜散文》。说是散文，其实是随笔性质的，是对某个问题的专论。读了几本这种性质的书，都是大家的，但感觉还是培根随笔最好：精炼、深刻、优美。培根一定是开了随笔的先河，以后也无人能及吧。

久园：培根随笔当然好，你说他一定是开了随笔的先河，也许是对的，他和蒙田都是较早致力于写随笔的人。蒙田的随笔你也会喜欢。西方哲学发达，具有哲学性质的随笔才很多。他们的文学有那么多流派，有些现代派的东西如意识流小说比哲学还难懂，正与哲学特别是心理学有密切关系。

其实中国的随笔起源更早，除了诗歌，没有比它更发达的了。《论语》《老子》都可以看作是随笔的源头，但这是两个传统：《老子》是哲学的，后来这个传统断了；《论语》是生活的，后来这个传统被发扬光大。中国文人，都是写自己生活的，正如蒙田所谓“吾之作品素材，即吾人也”。不是写自己生活的，很少有好的作品。

黄：蒙田随笔我有一本，但翻译不好，感觉不够通达。阅读有时也如行路，心情舒畅才能尽览美景。读随笔则是晚饭后的惬意漫步，要悠然自得。可是读不好的翻译，全无此感，有如走一条生僻的小道，只能匆匆而过。

四十

久园：我的一个朋友说，真理和谬误，有时是很难看清楚也很难说清楚的问题，但却是一个大问题。关心它的人很多，你不要管它。一管它就会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别人都是谬误。人类有一个恒久的普遍价值，敬畏它的人，即使离真理很远，也不会离谬误很近。

四十一

黄：读一些人的诗和他们的故事，感动于他们诗的优美和纯真，更感慨于他们活在现实世界的孤独和压抑，比如兰波、尼采、布莱克……人类天生就有反自然的倾向。我们能做些什么呢，也许如果幸运遇到这些可爱的人，可以欣赏、理解这些有着赤子之心的灵魂；也许当我们老了，我们可以回到最初，像孩子一般简单地生活，简单地快乐，简单地微笑……

久园：有两个世界始终是存在的，一个是你说的纯粹的世界，即精神世界，它存在于诗人、艺术家、哲学家甚至是革命家的头脑里；一个就是现实世界，有各种法律制度，维护着公平或不公平的秩序。孔子向往的大道施行的盛世，大约是这两个世界的融合。这两个世界，也许就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也走不到一块，但是这并不影响人们对它的追求，所以才有李白、尼采这样的悲剧人物不断出现。我最近读闻一多，他也是这类人，非得飞蛾扑火不行。

黄：您对“两个世界”的观察和思考非常好！两个世界虽然可能永不相交，但能彼此存在，也是一种“平衡”……

四十二

黄：最近看沈从文的书比较多，包括传记和他与妻子、友人的书信。喜欢他的文字风格、文字中的意境、文中的思想，说出很多心中的想法，引起共鸣。比如他写《时间》，恰逢对“时间是什么”思考不得其解，他的《时间》给我许多启发。

美是他的上帝。他后半生研究历史文物甚至“废墟”，并发现、理解其中的美。因他的情，他研究的文物均有了生命和灵魂。

沈从文和巴金是好朋友，《从文自传》的代序是巴金写的《怀念从文》，非常感人。

久园：《怀念从文》写得好，还有《怀念萧珊》，都是巴金最动情的文字。巴金的中篇小说写得也好，比他的长篇好。

沈从文的书我都看过，各种版本的书曾收藏不少。最喜欢的还是岳麓书社出版的《沈从文别集》，是那种薄薄的小开本，素雅可喜。他笔下的人物和风情充满传奇色彩，令人着迷，有读《诗经》一般的感觉。所以我总认为，文学，是学生最喜欢也是最好的教育。可是现在除了几篇课文，学生沉重的书包里还能找到一本诗歌或小说吗？还有多少学生读课外书废寝忘食？他们有时间吗？

四十三

黄：上午说到《沈从文别集》，看到您忘我的神情，猜想您一定很珍惜这些书吧？

久园：是的，还因为它和一部分较早入藏久园的书，都是我的“贫贱之交”。这些你还体会不深。你虽然喜欢书，但还没有到“要命”的程度，对书本身的知识也需要了解。我让图书馆编一份简报《淝水悦读》，里面有这方面的内容，你可以看看。有一类专门谈书的书，古代叫书目题跋，今天叫书话，你看了之后会发现原来爱书的人有这么多，并且比我们更爱书更懂得书。读书目或书话可以得读书门径，古人尤其重视。

黄：我对书话几乎没有接触过，对书本身的知识更是知之甚少。这一定也是一门学问，真是还有很多很多的未知啊。

久园：书话的起源很早，可以说起源于孔子。如《论语》里孔子评论《诗经》时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评《关雎》，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是《论语》里的书话。到了《庄子》，又进一步，已经对“五经”进行总结了。汉代对于儒家经典的研究，更加深入广泛，许多读书、藏书、传书、献书的故事感人心脾。《汉书·艺文志》第一次对书籍进行彻底的清理，《隋书·经籍志》又对书籍进行最后的分类，直到今天，研究中国古代的学问，都循此而来，没办法改动。喜欢书，是读书人的天性，富贵者坐拥书城，贫穷者苦中作乐，共同推动风气的形成。古代中国，其实是一个书香社会，即使在动乱之中，书籍遭受很大的厄运，亦有读书爱书的种子不绝。

四十四

黄：对于“人”怎么理解？遇到疑惑甚至颠覆您思想的片段时，您如何对待…… “人”是个怎样的存在呢？！那个时期、那个年代、那个背景、那种情感、那种种人性汇在一起……整个一座迷宫……我所从事的工作常常带给我这样的困惑。

久园：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其实生于忧患的人，并非皆为安乐而来。你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许多思想家哲学家都是这样的人。哲学，特别是西方哲学，讨论最多的就是人的价值，人的存在状态，你也思考这些问题，让人敬畏。但不可迷路，不可消化不良，须知这是个永远思考不尽也没有结果的大问题。譬如高山，壁立千仞，不因攀缘不上而纠结；譬如大海，浩瀚无垠，不因无法越渡而苦闷。自然的伟大在于它的不可战胜，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有这样的迷宫不是很好吗？

四十五

黄：《幸福的种子》是日本图画书之父松居直的作品，写得非常好。我是通过河合隼雄的《绘本之力》对松居直的作品感兴趣买来阅读的。河合隼雄和松居直一个是心理学家一个是图画家，职业不同。但他们对很多问题，诸如关于生活、生命的人类主题认识相同。并且他们的作品都是源于自己对生活的体验和理解，非常质朴真诚，娓娓道来，就是那些贴心的家常话和生活的片片段段，街头巷尾的商贩也会觉得亲切明白。丰富、细腻和深邃的情感是不同领域了不起人物的共同之处，是整个人和热爱的职业的深度融合，也是幸福的状态，也是那颗幸福的种子。愿我们都能拥有……

久园：能体会他人幸福的人，一定拥有这样的种子。能体会他人悲伤的人也同样如此。我没有看过你说的书，但我相信必须有一颗赤子之心，才能在看过之后由衷赞叹。拥有幸福的种子，就是拥有一颗赤子之心。

四十六

黄：读到您推荐的《西南联大的生活：九叶派诗人郑敏的故事》。摘几句：“西南联大教育最大的特点，就是每个教授跟他所研究的东西融为一体的，好像他的生命就是他所思考的问题的化身。他们的生活就是他们的思想，无论什么时候都在思考。这对我熏陶极深，但是这种精神，我以后在任何学校、任何环境都找不到了。” “联大的学生很自由，如同野地里的花花草草一样，肆意地生长着。” “教授们也都创新，以讲自己的教材为荣，用现成的教科书是不光彩的事。”好的教育当如此吧。

久园：中国的大学，有两个奇迹，一个是蔡元培时期的北京大学，一个是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中国梦”里应当有一个“教育梦 ”，历史上的这两个大学所表现出的大学精神或曰使命，正是我们的梦之所系。具体而言，可以冯友兰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明之，即“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

四十七

久园：《孩子与恶》好，帮我买一本。东亚各国都是所谓儒家文化圈的范围，他们探讨的问题，一般也是我们的问题，如抑郁或自杀的问题，值得严肃对待。我们对“负面”的问题，缺乏研究，或极力回避，结果问题越来越多，越多越成为禁忌。我们研究了许多没有用的东西，对孩子真正有用的东西反而重视不够。

黄：好的。日本文化的确受儒家思想影响很大，但也有很大不同。表现之一就是他们有自虐情结，并且以此为美，最严重的自虐就是自杀。很多著名文学作品、影视作品、包括心理学著作都有这方面的体现。

曾经思考过这个现象，或许这与日本人对“彬彬有礼”文化的过度强调有关。从小到大内心备受压抑，到了青春期甚至成年以一种极端的毁灭性的方式如自杀加以宣泄，是极度退行的孩子气的幼稚行为。（自杀是毁灭自己以此攻击别人的幼稚行为）

另外日本是受母性原理影响很大的国家。所谓“大母神”即是。过度的母爱是一种让人窒息的束缚，会把孩子紧紧包围。自杀也是对母爱的极度反抗。（人类往往称赞母爱，但过度母爱往往造成孩子精神的死亡，最严重则是自杀。）

我们的文化“背景”是“活着”。活着是一切可能性和一切的基础。重版了60次的余华作品《活着》是这种文化的最好诠释。中国人的人性深处的“坚韧”是根深蒂固的。这或许与中国自古以来多灾多难、并在灾难中炼就了这种坚韧的人格有关。最通俗的表达“好死不如赖活着”。

又，读您的《教育是什么》。您昨天的话：“梦想要在，这就是教育。”是最简洁、凝练的回答。

四十八

黄：儒家有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的说法，第一次读这句话，觉得很了不起。

久园：著述一事，大抵古圣贤不得已而后作，非以立名也。古人还是重行的。修齐治平，也是这个意思。宋代的张载进而提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儒家“道统”一以贯之的思想，所以说儒家思想成为中国思想的主流不是偶然的。梁启超认为，儒家哲学，可以《论语》“修己安人”一语括之。其学问最高目的，可以《庄子》“内圣外王”一语括之。这里面没有任何狭隘的动机，有的只是一种责任，或曰使命。

四十九

黄：一个人是否只有理解自己才能理解他人？就如一个人是不是只有先相信自己才能相信他人，先尊重自己才能尊重他人，先悦纳自己才能悦纳他人，先包容自己才能包容他人，先学会爱自己才能爱他人，先倾听自己才能倾听他人……是不是自己是通往他人和世界的桥梁之一？是不是不懂他人其实是不懂真正的自己……

久园：你说的都对，似不必存疑。只有独立之思考，才有自由之心灵，所以独立思考是很重要的，学生能做到这一点，就是接受了好的教育了。希望我们的学生都能成为这样的人，而不是只会考试。昨天看到一篇报道，江苏泰兴济川中学的吴萍老师在监考中猝死，有的学生已经听到老师的呻吟，却不敢救助，还有的以为老师是在打呼噜，如此，考再高的分数何用？教育不能忘记来时的路。韩愈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传道是第一位的。传道就是要传生活之道，人生之道，社会之道。教育不能舍本逐末。

                            五十

久园：今天看到与我们近在咫尺的蒙城范集中学学生在教室群殴教师的视频，很震惊，很悲哀，令人难以置信！那么多孩子，像一群在社会上游荡的流氓无赖，肆无忌惮地殴打着一个陌生的路人。男孩，女孩，没有人想到这是他们的老师，他们心里只有毒怨和发泄。这就是我们的教育，许多问题叠加到今天的又一次暴露。

苏州名师王开东“物伤其类”，看到视频后发表长篇博文，表达最严正的抗议。他列举了一长串学生暴力事件，令人触目惊心。山西朔州高中学生弑师案的主角在他的《死亡笔记》中写到：“我就是个坏学生，还坏到家了……我恨老师，更恨学校、社会……我要发泄，我要复仇，我要杀老师。”云南大学学生马加爵杀害同学案，清华学生刘海洋硫酸泼熊案发生后，云南的一个中学校长坦言：在当前的教育评估体制下，我们只管提高高考升学率，我们哪管自己培养出的是马加爵，还是刘海洋？

王开东的博文题目是“中国教师，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看起来说的是教师，实际上还是说教育。中国教育，确实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过去很不理解外国人为什么常常唱衰自己，而越唱衰反而越是在艰难中透露出生机。中国人一般“报喜不报忧”，相信“信心比黄金重要”，但仔细研究就会发现，我们怕唱衰，不是因为我们有自信，还是因为我们没有勇气，我们缺乏“比黄金更重要”的忧患意识。

                                                      （黄敬整理）